─ 極限挑戰60分│009 突發挑戰 
─ 收錄於雷東小說本《Collection》
─ 寫作BGM: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iuNHCZY9eg

 

因為年少,所以張狂。曾經東聲敏和雷殷甲也有過一段關係並不好的摩擦。

升上高二以後全年級又按照類組打亂分班,不久,東聲敏便發覺在新班級中,他似乎被人討厭著。對方是某個在班上很活躍的男同學,說來並不是東聲敏神經太敏感,而是對方表達厭惡的方式實在太粗糙,讓人想忽視都難。

那少年總用一雙憤怒的眼睛注視著東聲敏,而且老愛唱反調。

他有著深邃的輪廓,濃眉大眼,笑起來很爽朗帥氣,應該很討女孩子喜歡吧。東聲敏對他並沒有特別的好惡,只是因為注意到他對自己的厭惡,才開始觀察起他來。他在班上總是熱心助人,願意幫助弱勢的同學,為朋友打抱不平、兩肋插刀,對於不合理勇敢地挺身而出,據理力爭,跟老師拍桌嗆聲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坐在窗邊的東聲敏常會看他進進出出教官室。這次又是因為對老師出言不遜啊,看著濃眉大眼的少年又從教官室的方向走回來,東聲敏心想。東聲敏打從心底覺得,也許比起自己因為學業成績而受到師長關照的虛浮,對方更應該得到掌聲與注目才對。但就是因為太過份的真誠,所以不討手握權力者的喜歡啊。

東聲敏想想,對方討厭自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後來,在一次一次的受懲罰名單中看見他的名字,東聲敏終於也把對方的名字記了起來。

雷殷甲。

東聲敏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跟雷殷甲合得來,畢竟對方這麼討厭他。但莫名其妙,他們兩個人卻因為一首殘缺的曲子而成為了莫逆之交。東聲敏像是雷殷甲的樂譜上缺少的音符,而雷殷甲的存在好像東聲敏的拼圖中所遺漏的那一塊,拼上了,才成為一幅完整的圖畫。

明明才剛認識,他們卻像失散多年的老友一樣,整天膩在一起也不覺得煩,一起聽歌唱歌寫歌,總是可以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眼看見對方,即便隔著遙遙人海。

是不是因為年輕,所以容易原諒,昨天以前的衝突與厭惡都像被雨水洗淨的天空,霎時放晴,如同天邊鳥兒群飛而過的藍天,清澈透亮。

 

舞台上的東聲敏穿著白襯衫黑皮褲,抓著麥克風放聲嘶吼歌唱,搖擺著身體,跨開長腿在台上走動、自在跳躍,向台下伸出手掌像要攫取住整個世界,飄動的短髮,被汗水浸溼的臉龐,彷彿天生就該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為了歌唱而生。

而雷殷甲總是在他身旁狂野地彈著吉他,吉他聲與東聲敏的歌聲融為一體。

神采飛揚並不足以形容東聲敏年少時的好看,眉目俊秀的他有著高挑精實的身型,一雙明燦發亮的眼睛總是藏在冷靜自持的外表下,內斂、理智與瘋狂不羈在身體裡兇猛激盪,卻只有雷殷甲一個人望穿了東聲敏的瞳孔,注視他的靈魂。

不要假裝了,我都知道。

雷殷甲的眼神讓東聲敏寒冰似的眼,化為春水。畫地自限的疆界也一再被雷殷甲給打破,東聲敏任雷殷甲拉著他的手往遠方奔去,那是第一次東聲敏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期盼,也許我也能有飛翔的勇氣,那一刻,東聲敏深深相信著,只要那雙手不放開,即便是世界的盡頭他們也能抵達。

與雷殷甲的相遇,激發出了東聲敏生命被壓抑的火花。

從此再難居於平凡。

 

一轉眼又過了一個學期,高中生們期待已久的畢業旅行到來。四天三夜的行程,東聲敏這輩子第一次遠遠地離開家,遠離父母親的羽翼和名為保護的箝制。他的家庭是一個倒三角形,而他便是另外兩個角的支持,所有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肩膀上,在父母親面前乖順的表現加上接連兩個段考的名列前茅,父母親終於答應了他去參加畢業旅行的願望。

遊覽車載著他們跑遍了各個景點,在集合拍照與分組放風之間,度過了兩天。

但有雷殷甲在怎麼可能不好玩,每一張大合照裡面的高中生們都笑得燦爛,無論東聲敏的身邊是怎樣暢銷的位置,雷殷甲都會在那裡,沒有一張照片被擠出去。

前兩個晚上他們可以說是徹夜未眠,每天不是跟搖研社的夥伴們打撲克牌就是到處去串門子跟夜遊。隔壁班的貝斯手還把家裡的Xbox帶來了,把門窗緊閉開冷氣,一群少年便玩起了瘋狂的賽車遊戲。

第一次出遠門,少年們對於飯店的衛浴嘖嘖稱奇。

「哇,你看快來看,好先進,是乾溼分離的欸。」

「這透明玻璃搞得好像情色汽車旅館。」雷殷甲補上一句。

「小雷你真色,你竟然有去過情色汽車旅館。」一旁的東聲敏冷冷地道。

「我就聽廣播說的嘛!聽說有透明玻璃還有八爪椅之類的。」

「色胚,小雷真是色胚!」鼓手和貝斯手跟著附和。

「你們腦子裡面都裝些什麽啊,嘖!」雷殷甲徹底被團員數落和嘲弄,人格頓時被踐踏在地,「我只是把你們這些虛偽的傢伙的內心話都說出來了好不好!」雷殷甲假裝生氣地跺足,但大家都知道他並沒有生氣。

一群人繼續在他背後大笑著。

別團的女主唱們晚點一起到他們房間玩UNO,玩累了就在他們房間睡了。男生們很有紳士風度地把床讓給了女生,東聲敏便自動地把陣地轉移到了沙發,才剛蓋上棉被,本來已經躺在地上的雷殷甲卻趁著關燈之時摸上了沙發。

「喂,很擠欸。」小小的沙發擠了兩個身形高大的高中男生,稍嫌擁擠,東聲敏忍不住抱怨。

「東,別這麽大聲,你看大家都睡著了。」

「小雷,你真的很煩。」嘴巴上抱怨卻也不再有抵抗,任雷殷甲從背後抱住自己。

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是一身腰酸背痛,東聲敏一邊刷著牙,嘴裡還是白色泡沫,卻忍不住向一旁的雷殷甲抱怨道:「花大錢來飯店還睡成這樣,實在蠢爆了。」

 

倒數第二天的行程,重點是夜宿海生館。遊覽車隊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海生館。遊覽車一停下來,車上的高中生們就像解壓縮一樣四散在海生館的門口。午後豔陽正盛,他們像被籠罩在一層金色的霧氣中。陽光在東聲敏的瞳孔裡折射出一片粼粼的海,耳邊是夏天的海潮聲,海浪正拍打著岸,激起澎湃的雪白浪花。

一過了驗票口,遠遠地就可以看見,廣場正中央水池偌大的鯨魚塑像。躍然水面的巨鯨在陽光中黑得發亮。看著牠們噴濺出來的水霧,彷彿可以聽見牠們從海面浮出噴氣的聲音, 「聽說他們都朝著海的方向。」東聲敏拿著簡介的DM說道。

但身邊的伙伴們並沒有認真在聽,他們將背包扔在一旁的地磚上,便頭也不回地跳進水池裡玩起了水,比起雷殷甲渾身瞬間濕淋淋的瘋狂,東聲敏就內歛許多,只是捲起褲管在旁邊踏踏水。

但明明是美事,卻總有人喜歡破壞氣氛,從後面慢悠悠跟上的教官只瞟了一眼雷殷甲,便意有所指地厲聲道:「搖研社的,畢旅不要給我搗蛋,有點分寸,不要丟臉丟到校門外。」

接著他又語帶威脅地說:「不然小心你們的社團經費。」

然而年輕的雷殷甲根本不吃這套:「教官,看招!」

「滑壘。」渾身濕淋淋的雷殷甲助跑衝過去,像衝浪一樣在教官面前突然煞住腳步,濺起半人高的水花,直接噴濕了教官一身筆挺軍服。

「哇啊!」環繞一旁的同學瞬間大退三尺,尖叫與抽氣聲四起。

「你們……回去通通記警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雷殷甲蠻不在乎地大笑。

「哈啾。」雷殷甲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又繼續大笑出聲。

一旁的東聲敏,只是輕啟唇瓣吐出了一句:「雷殷甲。」接著也笑了,笑得眉眼彎彎,雷殷甲覺得在他眼中的這一刻好美。

彷彿青春可以無限揮霍,因為還有很多明天,所以他們對於今天一無畏懼。

 

吃過晚飯之後,便是自由時間,他們可以隨意在海生館的各個展場裡面逛。快到就寢時間的時候,大家像跑百米賽跑一樣紛紛抓著枕頭抱著棉被和好朋友們衝去佔位置了。比起熱門的大洋池,東聲敏在珊瑚礁區找了一個角落,他躺在棉被上望著一旁柱狀水族箱裡面優游在珊瑚礁間的小魚。

東聲敏從小到大幾乎沒有外宿過,他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也從未在晚上九點以前還在外頭遊蕩沒有回家,父母親總是過分擔心,他可是男生,台灣的晚上也非常安全,到底在擔心什麼。但東聲敏為了不讓他們擔心,總是聽話。

其實也沒有什麼,但東聲敏這幾個晚上在心情上卻是興奮。

「東,我找不到其他好位子了,來跟你擠一擠。」雷殷甲抱著棉被和枕頭大剌剌地躺到東聲敏的旁邊後,才跟他報備。

雷殷甲自顧自地抱怨著:「實在太可惡了,竟然全部都跟我搶大洋池。」

東聲敏回答:「你就不能早點去嗎?」

「我很早就去了啊,可是他們都先佔位,實在太可惡了。」雷殷甲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你很自動欸,雷殷甲,我有說你可以睡在我旁邊嗎?」

「反正你的不要就是要,不好就是好嘛!」雷殷甲露出讓東聲敏難以反抗的溫柔微笑。

「你……不准給我打呼或磨牙。」

「是的,遵命。」

預計十點整準時關燈,在最後光亮的幾分鐘裡面,雷殷甲和東聲敏一起躺在棉被裡,靜靜凝望著水族箱。海平面的波濤之下群魚悠游,隨著搖晃翻攪的海水,他們蕩漾在海潮中,慢慢飄動,沉入了最深最深的海底,那裡寧靜悠遠,聽不見任何一點喧擾。

光像是糖粉一層一層灑下,透過重重的海水,在海底灑下微漾的波光,掃過他們的棉被,掃過他們年輕的臉龐,迴盪在美麗的海洋之心。

燈光一盞一盞由遠而近的熄滅,東聲敏與雷殷甲頭靠著頭、閉上眼睛,寂靜無聲的安眠中,只有彼此炙熱跳動的心,還怦、怦、怦、怦地響著。

隔天早上東聲敏起床的時候,雷殷甲已經把棉被枕頭都收好拿回去還了。

只留下東聲敏一個人,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彷彿只是他昨夜一場甜美的夢境。

 

雷殷甲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最後要集合上遊覽車的時候才出現。

落隊許久的雷殷甲,從遠方追上了他們班的隊伍,將手中的物品迅雷不及掩耳地塞到了東聲敏的懷中。

「這送你。」雷殷甲一身大汗,慣常抓得有形帥氣的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幾滴剛成形的汗珠還掛在眉角上,一臉狼狽。

但在東聲敏眼中的他依舊帥氣逼人。

「掰,等會兒學校見。」說完,雷殷甲便朝著東聲敏揮揮手,把背包向後拉,跑遠了。

「小雷,這是什麼?喂,雷殷甲,你給我站住。」

因為遊覽車的座位塞不下全班,人很Nice很有義氣的雷殷甲便自告奮勇地去坐了別班的車,雖然東聲敏沒有小氣到會為此而發飆,但卻對雷殷甲未先告知便突然的決定有點不開心。回程路上,他們並沒有同路,走出了海生館的門口便分別上了不同的遊覽車。東聲敏選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坐定以後,他把剛才拿到手的牛皮長盒拆了開來,那是一頭玻璃製的鯨魚雕塑,好幾次他想拿出來端詳卻又捨不得傷到它,便小心翼翼地放回了盒子裡面。

車子開動後,班上同學便開始唱起了卡拉OK,一路上東聲敏的耳邊都是吵雜大合唱。即便他露出不情願的表情,身為搖研社的主唱還是被強迫要點歌來唱,但東聲敏後來推託著雷殷甲不在他沒有心情唱歌,便在大家揶揄的歡笑聲裡面輕鬆帶過了。

大家都只當東聲敏在開玩笑。

但其實是真的。

他向來都是這樣真話假話參半著說,真假難辨,亦虛亦實。

東聲敏無聊地撐著下巴,看著窗外行程表上所謂的國道風光,眼中映著路樹的影,腦子裡面想著的卻全部是他的雷殷甲。

 

高中時候的東聲敏每一分零用錢都被控制得很緊。即便優秀出色的成績已經得到了學校雜費全免的鼓勵,卻仍得不著父母親的一個放心。手邊的錢扣除掉每天上下學的車錢與早餐後,也只能供應自己偶爾吃一次的點心罷了,而偷偷積攢下來的零碎小錢和獎學金,也只夠買下一隻可笑的粉紅色海豚吊飾。那是最接近雷殷甲所喜歡的赤紅了吧,他想。

東聲敏本來準備隔天社團時間後再送雷殷甲,卻沒想到雷殷甲超前了自己一步。但由於送給東聲敏那頭鯨魚,雷殷甲後來一連吃了一個月的白吐司。

「你很傻欸,幹麼這樣,沒錢還愛逞強。」看著雷殷甲啃著白吐司,說對雷殷甲的心意不感動是假的,但彆扭的東聲敏才不會直率地說出來呢!

「可是你喜歡鯨魚吧。」

「送我明信片之類的也可以啊。」

「我沒想這麼多,我只覺得你會喜歡。」真傻,但看著雷殷甲像要跟飼主討寵一般的大狗狗表情,東聲敏就生氣不起來。

「你不喜歡嗎?」尾巴晃啊晃。

「好啦,我很喜歡,你這樣滿意了嗎?」再說下去眼淚就會忍不住掉下來了吧。

「那很好啊。」

「便當我吃不下,你幫我吃,一粒飯粒都不可以留,不然我回家會被罵。」

 

雷殷甲總說著有一天,要突破髮禁的限制,把整頭黑髮染成最酷炫的紅色,讓別人遠遠就可以認出他是原東寺高中搖研社首席吉他手雷殷甲。

東聲敏嘲笑他的自負,說道:「我想不用染成紅色,大家也可以認出是你吧。」

「我愛我的頭髮是紅色的,你管得著嗎?好想這樣嗆教官,『髮禁根本是侵害人身自由!』如果我這樣衝出去說,一定會被當成英雄。」

「才不會,我想你只會被當作是麻煩的異議分子。」東聲敏不留情面地吐槽。

「別忘記你畢旅才剛被記了熱騰騰的警告,中午要記得去愛校服務消警告喔。」

「東,你真的很不給我面子欸,不能就不要老是潑我冷水嗎?」

「好啦,其實我覺得你染紅髮很好看。」

「你喜歡喔。」雷殷甲問,眼神害羞地上下偷瞄著東聲敏。

「但比起頭髮,我想我更喜歡這頭髮的主人吧。」

曾經以為的勇敢,骨子裡的叛逆,在這段玩音樂的時間裡表露無疑,優秀的成績是東聲敏的護身符,當師長、教官想要數落時卻無處下手,只能指指畫畫卻又放下想要定罪的手指。

雷殷甲大概是他的死穴,而師長們便像是終於找到可以落井下石的立足點,猛力朝那裡攻擊。

他跟雷殷甲的關係被發現了。

東聲敏第一次覺得自己渺小、脆弱不堪,當站立在衝突的火線前,他才明白自己的懦弱,明明以為自己可以為了愛而浴血、甚至粉身碎骨,但最後卻懦弱地退讓了、卻步了!父母親的不諒解,師長的責備,同學的耳語,累積成一片巨大的陰霾籠罩在東聲敏的頭頂,雨水在他上空澆淋著冷雨,在腳下蘊積成池。

東聲敏以為的勇敢終究只是錯覺,他根本哪都去不了。



從多年裡的記憶中抽身,東聲敏赤紅著眼,卻沒有淚,更哭不出聲。

雙手捧著這精緻又脆弱的收藏品,歲月未曾在它身上留下痕跡。他翻轉著手中的鯨魚雕塑,作工精細即便是從噴氣口濺出的水霧也描繪得唯妙唯肖,交錯在頭頂頰邊的晶瑩水珠像是未乾涸的淚。
光穿透玻璃折射在東聲敏的手掌心,歲月像把刀刃隨時間愈加鋒利,他的掌心已被縱橫交錯的掌紋給切割得凌亂。不再光滑的手指滑過它圓潤卻冰涼的線條,像是在描摹雷殷甲的臉一般溫柔繾綣,卻又小心翼翼。

曾經跟著雷殷甲學吉他,第一次長繭,雷殷甲還笑了東聲敏的大驚小怪。曾經出現在指尖的繭已經消失很多年了,而現在的東聲敏要按住自己的手才能止住顫抖。

自從高中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將它從盒子裡面拿出來了,在僵硬緊繃的軍旅生活,他不常在家,根本沒有時間整理舊物,也無法帶太多東西在身邊。這隻孤獨的鯨魚就這樣被塵封在最深最深的海底,再也沒有機會浮出水面噴氣。

「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可是我……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小雷,如果那時我是緊緊握住你的手,現在的我們,是否會有所不同,能否走向同一個未來。

這次是真的永遠不會再見了吧。

東聲敏垂下眼,嘴唇抿起一道苦澀的弧線。

 

平放在一旁椅面上的的手機,螢幕卻在此刻亮起了,彷彿下一秒就將要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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