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成色

─ 極限挑戰60分│009 花的名字
─ 收錄於雷東小說本《Collection》

如果青春是一朵花，它的名字叫愛情。

它所有的馥郁芬芳都只盛放在雷殷甲和東聲敏永不褪色的年少回憶裡。

後來，東聲敏選擇不告而別地離去，被留下來的雷殷甲奮不顧身地追著他的背影而去。他們的青春來不及告別，便倉皇落幕，只有花兒還留在那塊他們都不復存在的土地上，空自凋零。

下午五點半。

雷殷甲坐在他的辦公桌前，托著下顎呆望著窗外的天空。稍早的碧藍晴空也準備要下班了，原本清澈通透的藍天白雲，現在也帶著一抹倦懶的微暈。天幕是一片沉靜的藍，夕陽沿著天的裂縫照射進來和雲彩交織成美麗而朦朧的景色。天邊晚霞隨時間變幻莫測，下一秒會變成怎樣的畫面，誰也不知道，但日暮卻總讓人有股說不出來的傷感。

雷殷甲獨自一人坐在空蕩的美術教室裡，在學生都離去之後，他的一天也差不多結束了，但這偌大的空間怎麼就有種孤寂的味道。雷殷甲忙碌了一整天，到此刻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但才空下來的腦袋，馬上被蜂擁而至的雜思給充滿，那個讓他數十年來思念欲狂的人──東聲敏，年輕的臉龐又再次浮現眼前。

想念卻不能見的思念，在雷殷甲的心中釀成一罈讓人無法一醉的酸澀。

不知道東現在在哪裡，過得好嗎？

但沒有人能回答雷殷甲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不能。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雷殷甲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急著回家，到了他這個年紀，身邊的朋友們該結婚的都結了，投射紅色炸彈的時候可從不手軟，但他打從心底為他們感到開心，紅包都是盡可能地大方包下去；不結婚的朋友，身邊也大多有伴了，雷殷甲不方便太常在下班時間約他們出去喝酒。

所以他就這樣一個人過生活。

輕鬆自由，卻又有點孤單。

這些年裡雷殷甲也間或有過幾個接近戀愛的交往，但只是接近，時間都維持不長就結束了。雷殷甲的內心世界像是擺在桌面上的熱湯，以為已經放涼了，誰知拿起湯匙翻攪過後，白煙又猛然地往上竄動，其實裡面仍舊滾燙，從未冷卻。

果然，還是無法放下，無法將東聲敏放下。

雷殷甲幸福又悲傷地感嘆。

雷殷甲就這樣維持著一樣的動作，無聊地一手撐著下顎，伸長了另一隻手打開了電腦螢幕的電源，握著滑鼠點開公事用Outlook，滾輪漫無目的地往下滑動。

第一封信是一封全校的群發信，大概內容是期中聚餐的邀約，雷殷甲的目光掃過關鍵字，聚餐時間就在今天晚上的六點，他看了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要不要去呢？但他又沒有半個認識的人。

雷殷甲搔了搔紅色短髮：「等一下再說好了，還是先去把畫具收一收。」

雷殷甲站起身來，收拾起凌亂的桌面，將畫紙捲一捲，將筆洗、抹布、調色盤等美術用具從美術教室拿到走廊上的洗手台沖洗，他以不同於外表粗曠的溫柔手勁揉洗著色彩斑斕的調色盤。

雷殷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臉上還有一道顏料殘留的痕跡，那是先前一滴意外噴濺上臉頰的水彩顏料，被他用手背胡亂抹去，而在頰上暈渲開來。

雷殷甲回到原東寺高中是這幾天的事情，連他自己都很意外，因為教美術的周老師請了產假，因緣際會下雷殷甲有了這個機會，以代課老師的身分再一次回到這裡。走在熟悉的校園當中是什麼感覺呢？他到現在還有種飄飄然的不安定感。

十分不踏實。

不過，在這裡的生活真的很快樂，高中生們可愛又單純，雖然被大考的壓力追著跑，每個人還是努力讓每一天在有限的時間裡發揮最大的快樂，跟他們相處在一起，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自由灑脫的年少時光。這些孩子的眼睛總像裝滿一整個宇宙的星星碎片，閃亮發光，耀眼奪目。是不是因為還擁有未被定義的明天，還有身邊一起大步邁向前的人呢？

幾個在課堂上畫不完的孩子不趕校車回家，便在詢問了雷殷甲的同意後，留在美術教室裡面繼續把課堂的作業畫完。

一邊笑鬧一邊畫的歡騰情緒下，雷殷甲真的懷疑他們的效率，但總算是畫完了。

「老師掰掰。」

「啊，糟糕，來不及洗調色盤了，你們等我一下啦。」落後的女孩倉皇地收著桌面用具，懊惱地說。

「沒關係老師洗就好，沒事就快點回家。」

「謝謝老師，你最好了。」

「老師──高中生才沒有這麼早就回家的，我們等一下還要去社團辦公室。」其他女孩們三言兩語地逗著雷殷甲，臨走前還俏皮地對他眨眼。

「好、好、好，老師知道，知道啦，我還沒有老到跟你們有代溝。」

「快去快去，別遲到了。」雷殷甲把那些說了再見卻還依依不捨的孩子全趕了回去。

雷殷甲洗完畫具，隨意用乾抹布擦了擦手後，便轉身回到教室裡，走到電腦前準備要關機，但游標滑到視窗右上角紅色叉叉的前一刻，收信者欄位的最後一個名字，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東……這是個非常特別的姓。

雷殷甲的眼神迅速掃了過去，把那人全名看完，嘴唇忍不住也跟著讀出來。

東──聲敏！

雷殷甲幾乎是飛奔出去的，不但沒關電腦連門都沒有帶上，臉上還帶著那一道乾涸的水彩顏料。

雷殷甲快步下樓，台階三階併兩階，甚至直接大步跳過最後幾階。他跨大步伐在校園裡面奔馳，他的皮夾克在風中翻飛，腳下靴子磨著地上的石子幾度拐到他的腳讓他跌倒，卻沒有使他的步伐停下來。怦、怦、怦、怦，雷殷甲把右掌按在心臟上，因為那裡實在跳動太激烈，讓雷殷甲甚至要懷疑再這樣快下去他是否會暴斃。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

從偏遠的美術教室飛奔到了行政大樓，穿過車道，穿過教室川堂，雷殷甲微喘著，已經不再年輕的他在身體機能上終究比不上十幾歲的高中生。

剛走到了行政大樓的門口便遇上了迎面而來的教務主任，他朝著雷殷甲招招手：「雷老師這邊，這邊。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你都沒有回我Outlook。」

「抱歉，我要下班的時候才看到，以前沒有定期看信箱的習慣。」

「沒關係。你這不是趕上了嗎？雷老師你還真幸運，才來一個禮拜就剛好趕上了期中聚餐。聽說有孩子邀請你去接手當搖研社的指導老師，是嗎？他們還真喜歡你。」

「他們都很可愛。」雷殷甲微笑道。

「所以你平常就喜歡音樂嗎？」

「非常喜歡呢！」

「也是，你不說你是教美術的，我還真看不出來呢！」

「主任，你這是褒還是貶啊？別看我這樣，我以前可是搖研社的社員呢！」雷殷甲驕傲地挺胸。

雖然一路上都在跟對方閒聊，但雷殷甲那雙熱情又溫柔的眼睛卻沒有停下搜索的動作。

在行政大樓二樓的中廊擺起了長桌。東聲敏還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扣子一絲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顆。因為手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東聲敏便提早到了，他正斯文地在角落喝著湯。難得清閒，因為學校的聚餐讓他在下班後有合理的理由可以不馬上回家，不用跟任何人報告行蹤。

「教官。」

熱心的教務主任遠遠地叫住東聲敏，身旁跟著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身影，走近了他。

「你這幾天休假，一定不知道我們學校來了個新老師，我替你介紹。」

東聲敏聞聲平靜地抬眼看向來人，眼底的冰山卻像是瞬間爆破開來似的，在他眼中碎裂成塊。

「這是這個禮拜才來幫周老師代課的雷老師。」

那是長大了的雷殷甲正微笑地凝望著東聲敏，還朝著他揮手。

「說也真巧，雷老師也是我們學校的校友呢，跟你一樣。」

東聲敏的眼睛張得老大，手持湯匙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整個人僵直在原地。相隔多年的再見，沒有什麼浪漫的發展，帶給東聲敏的只是措手不及。東聲敏也許該慶幸自己還年輕，心臟還承受得住這樣的衝擊。

「東……」雷殷甲的眼神熱切，難以掩飾灼燙的視線全落在東聲敏的身上。

根本旁若無人。

其實世界就是這麼小，你往這裡逃，他往那裡追，最後你們還是在原點相遇了，不偏不倚。

一頭紅得刺眼的髮，頹廢不羈的穿著打扮──背心皮夾克牛仔褲，東聲敏全看在眼裡，曾經的笑語雷殷甲卻一一實現了，即便已經年過三十的人了卻還是像年輕時候一樣灑脫。老實說還真的很帥，即便東聲敏一點也不想承認。

「東教官你好。」雷殷甲在看到對方皺起的眉頭，和不自覺流露的困擾神情，便改了口，轉而友善地朝著東聲敏伸手。

「你好。」東聲敏原先不想伸出手，礙於有旁人在也只好放下餐具禮貌性地把手伸出去，握了兩下，便抽手。但雷殷甲顯然不想放手，還牢牢地握著他的手，讓東聲敏費了一點勁才掙脫。
正常成年人不會握這麼久的手啊。

「原來你們認識嗎？」教務主任問。

他倆同時回答：「認識。」「不認識。」

「這樣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呢？」教務主任打趣道。

東聲敏狠狠地瞪了一眼雷殷甲，但那兇猛凌厲的目光卻被融進去對方溫柔深邃，如海洋一樣寬闊的眼眸裡，毫無作用。東聲敏朝著主任點頭示意，便起身離去，雷殷甲朝著主任揮手，便也跟著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趨地跟上東聲敏的步伐。

此去經年，雷殷甲終於找到讓自己踏實的理由了。

年少的他們跨越了時間的海，來到了今天。

十七歲的東聲敏也許沒有機會知道，追著他跑了出去的雷殷甲到了半路又回頭，將那朵他們一起澆灌的花兒，小心翼翼地連根帶土挖起，用了小小的盆種在自己的心上，再又追趕他而去。

直到時針追上秒針，他們再次相遇。

花兒會再盛開的吧！